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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_51

  第二天如蓝山所愿是个晴天。

  我们没有太早出门,准确地说是起不来床,有假日的时候我如果能在十一点醒,就该给自己烧高香了。起床的时候其他人要不已经走了,要不就准备走了,各自回家过年。我靠在门口抽烟,送别了她们,然后忽然有些庆幸:得亏我都找当地人揽这个活,要是其他人因为这不能阖家团圆,大年三十晚上我不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。

  我目送她们的车子离开,一时之间很能理解山回路转不见君的寂寞了。屋子里暖和但也冷清,我就没有着急回去,靠在门上看着远方抽烟。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,蓝山终于起床下楼来了,看着我站在门口,于是问:“你不冷么?”

  我说还好,蓝山一边做脸部的消肿按摩一边问我什么时候走,我说什么时候都可以,看你想给我几根烟的时间。

  然后我又点上了一支,看着烟慢慢飘上来。

  蓝山出门的确需要一些时间,我做了三明治带上车,这样我们就有充足的下午茶以及晚餐了。做这些的时候我还在思考我的人生。

  我在想关于那份病历的事。

  说实在,那份病历是长在我心里的刺,我忙碌起来的时候可以不去想它,但凡我有那么一丁点的空闲,它就会变着法子地让我焦躁。陆星嘉陪我去过医院之后就开始很关心我的状态了,对他我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,我很实在地告诉他,我的焦虑好像日复一日地加重了。

  我的焦虑从最初的自卑软弱到瓶颈期再到后来的过度忙碌,像是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。我和陆星嘉说我觉得自己遇到了新的瓶颈,陆星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,说我从你的作品里没看出来。

  我很艰难地想要找出一个比喻让他明白,最后失败了。这样的情况和当初是不一样的,假如说当初我是想登山却苦于面前横着一块行人勿入的警示牌,是蓝山阳晞还有陆星嘉他们联手帮我踹开的这块牌子,之后路再怎么坎坷我都没叫唤过一声,全靠我自己在往上走。但现在是我指着远方说我想去爬这座山,而周围的人都在问我:山在哪里。

  不知道是别人疯了还是我疯了,可能是后者吧,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做检查的钱没白花,物有所值了。

  想到这里所有的事情都没个结果,蓝山已经在穿靴子了,我灭掉烟,去启动车子。

  我倒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和前任的相处是像我和蓝山这样的,所以我也没办法评价现在这种情况算不算得上正常,可能我该去做个悬赏,能解答我感情疑惑的人立刻悬赏一百亿元。

  但我这种很神经病的想法别人都不知道,我猜蓝山也不知道——好像也不是,蓝山可能还是察觉到了,因为她在我开车到山腰的时候,问出了一句应该在分手情侣初次再聚时的话:

  “最近过得好吗?”

  我没有说话。

  一方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蓝山,另一方面我或许在赌气,赌气昨晚自己的多愁善感。和以前不同的是,我从前会为蓝山的冷漠感到歇斯底里,那种情绪是非常尖锐而饱满的,但现在我只能感觉到惆怅而无力,这让我意识到某种活力从身体里慢慢流失走了,而这可能不仅仅是因为我和她已经分手的缘故。

  虽然我会在很多个夜晚偶然或者必然地想起她,但那些夜晚不是她应该在的地方。我现在和她的相处大概只剩下“平静”两个字,但有时我又很迷惑,因为我解释不清为什么我还是会带蓝山来看这里的风景。

  在那一瞬间,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。

  我们到达的时候下午已经快结束了,在苟延残喘的天光熄灭之前我带蓝山走到了平时歇脚的地方,我在地上铺了块毯子,说这里的冬天我还没来过,没下雪的时候落叶很厚,可以直接坐在地上,不过我瞧你那么娇贵,还是铺……

  我说了这么多,但是蓝山完全没有理我。我回头去的时候看到她把手揣在口袋里,站在离山崖边缘很近的地方,在看远方的暮色四合,我看不到橘色的光打在她脸上的样子,但我想那一定很漂亮。

  我只是说:“你别靠太近,摔下去我救不了你。”

  蓝山就轻轻地笑了,说,舟舟,你的确救不了我。

  好久没听到人这么叫我,一时之间我还有点不适应。一方面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感,另一方面后半句话也很让人迷惑,不过我只是思考了几秒钟就放弃了,我搞不懂蓝山,这就不必白费力气了。

  我还没回答,蓝山无事发生一样地转身走过来了=,坐在毯子上乖乖地吃三明治,然后又大呼小叫起来:“里面没有咸蛋黄!”

  我莫名其妙:“谁做三明治会放咸蛋黄啊。”

  蓝山就指着天上说:“那个看起来就特别好吃~”

  我看过去,寻思着要把太阳搞过来真的很难。它现在要沉到地平线下边去了,橘色逐渐消退、能让人看得清轮廓之后的确很像一个咸蛋黄,妈的,不怪蓝山想吃,我自己也想吃了。

  然后我说:“那我们将就一下,把它当做一个有咸蛋黄的三明治吧。”

  蓝山于是就咬下一大口,很配合地说:“好咸喔!”

  她这演技不去当演员真的可惜了,我当真似的递过保温杯,让蓝山喝牛奶。然后我们就不再说话了,默默地并肩坐着,吃着,直到天色渐渐变暗。蓝山吃饱之后站起来活动活动,我坐在毯子上说。

  “你现在去看,山下的火车站已经开始亮一盏红色的灯了。”

  于是蓝山向山崖边靠去,左右张望了片刻,很惊喜地指着一个方向说:我看到了。

  真奇怪,从蓝山说这句话开始,我好像有点释怀了。

  依照秋历的说法,我来这里是为了和蓝山达成某种程度上的和解,可能经此一事之后我对蓝山可以再无杂念了。

  但这样的契机我一直在等,从她送了我一瓶初冬的雪开始,到拍摄她红衣白雪的惊艳,再到昨晚的方便面事件,我好像还是在被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东西困扰着。但就从蓝山说出这四个字时候,我像一个对某个玩具飞机日思夜想盼而不得的孩子,在长大之后才得到了它,从此解开了心结,但又忧郁于过往那些因渴盼而真实悲伤或快乐的日子,终于离我而去。它是心结,也是缠绕着我的数千数百个恶灵里的一只,从现在起放弃了对我灵魂的苦苦骚扰,飘飘然飞走了。

  我有点想哭,又欣慰得想笑。这样的表情应该很奇怪,好在天黑了,蓝山看不到。

  我轻声说这里每天傍晚五点十五分会过一班很长很长的火车,大概是运货的所以从来不停。晚上九点整会有一班载客的火车,它会停靠五分钟。我查过了,这班火车是k字头,又便宜又慢,所以会有很多不同的人。我有时候会带望远镜来,看他们下车透气,以后我要是拍关于火车的照片,大概会来这里去问他们的故事。

  蓝山问我:“你从来没有去过那个车站吗?”

  我说是。

  蓝山于是过来拉我:“那我们现在走吧。”

  拜蓝山所赐,我在拥有了一个秘密基地长达半年的时间内,总算第一次这么靠近我看过无数次的那盏高挂站前的小红灯。我也想不通从前我为什么没来,大概是觉得没什么好看的,又或者是这里本就是我所借来藏蓄情感的一个乌托邦,对它怀有敬畏之心。

  但蓝山来了,我得照顾客人,大概就是这个意思。

  所以我们又开车下山去了火车站,买了两张短途票进站。这个火车站好小,小到不分候车厅和站台,我和蓝山在站台中间的一张长椅上坐下,我问她饿吗,她说有点,于是我去买了泡面,一人一碗,看起来像是真要出门似的。

  我这人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专心的,因为我觉得要尊重食物,如果我是方便面,在被吃的时候总是被无视,那我也会很难过。

  因此我吃完了才发现,蓝山只吃了几口就抱着泡面发呆了。

  “你不吃吗?”

  “舟舟,谢谢你。”

  我不解:“我泡面的确很有实力。”

  蓝山扑哧一笑:“不是这个。是拍照的事。”

  “哦。”我随口应了一声,“有什么好谢的,拿钱办事,理所应当。”

  “昨天拍得很好看。”蓝山说,“真的很好看。”

  蓝山不说这个则已,一说这个我又想起今天下午困扰我的事来。我现在对手头上的作品总不是特别满意,怎么看怎么觉得哪里差一点,但我着实是无能为力了。更何况这一次拍的人是蓝山——抛开这个狗血爱情故事,我认为蓝山在我这里应该被拍出更惊艳的片子,但没有。

  我不想就这样徒受蓝山的赞赏,于是说:“我觉得可以更好。”

  我停一停,又说:“但是我现在做不到。”

  “不着急。”蓝山温温柔柔地说,“慢慢找感觉,总会找得到的。”

  啊,好烦。

  这事我就只和陆星嘉讲过,但他不是很能明白我在这一点上的执着,我还觉得好笑:终于有陆星嘉get不到的点了。但现在蓝山get到了,我的感觉又很奇妙了:我觉得我至少是这个世界上稍微有点不同的人类,但这么容易被猜透,显得我还挺平凡普通似的。

  我刚想回话,火车的鸣笛声从远处传过来。

  它很响亮,一路走一路扔下余音,从山的另一侧传过来。

  我静静地听着,什么话都没说。蓝山忽然问我,你知道那个铁箱子吗?

  我说,知道,它现在应该慢慢浮起来了。

  蓝山于是很放松地往椅子上一靠。

  我此时此刻应该为我们之间的默契举杯高歌,但我看到蓝山的侧脸时忽然又感觉到这是不应该做的事。不知道是出于错觉还是事实如此,从我第一次拒绝蓝山之后,蓝山的“真面目”好像就此揭开了冰山一角,在为数不多的相处中,我总能感觉到和蓝山待在一起的氛围是无比压抑的。

  我和陆星嘉稍微就这事讨论了一次,仅此一次,因为他说,你先救自己。

  我想也是。

  我还有很多令人悲伤的事需要去面对,我的工作瓶颈,我的诊断报告,甚至陆星嘉的离别,这其中每一件单独拎出来,都会朝我心口再捅上一剑。在这一刻我忽然又想起秋历说我们两个之间有时差的事了,如果蓝山能够早一点让我看到这幅模样,那么之前那个单纯得甚至有点傻//逼的肖舟肯定二话不说就出手相救,但现在不同,现在是泥菩萨肖舟,她自身难保了。

  这些念头在我脑子里只停留了一秒钟,因为火车慢慢进站,门打开了。下来不同的人,大多是为了抽烟,透气的大多是女人和孩子,站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了。各色饱经沧桑的脸上三分对长途赶路的倦意,余下全是回家的欢喜,我和蓝山在三三两两的人群里,显得有些过分安静而格格不入,但我们就这样格格不入地静静坐着,直到站台工作人员催他们上车。一长串车厢装满各自的吵闹和安静,吹响离开的汽笛,向夜色开去。

  列车开得太快,屋顶一角的那盏小红灯就跳得厉害。我看着最后一节车厢滑过去,蓝山在我身边站起来:

  “我想和它拍一张照。”

  我没带设备,但手机也勉强够用了。蓝山站到那盏小红灯下,取景框刚好能装下她们。蓝山又笑,我下意识地按下快门,又忽然停下,我说:

  “不用勉强自己。”

  蓝山眼神和灯一样跳了跳,原本的笑就熄灭了。

  在我为蓝山拍摄的所有照片中,这是唯一一个面色平静,不带任何笑容的蓝山。而这样的她看起来有些冷漠和清高,总之不是很讨人喜欢的模样。我拍完这张之后忽然说,我下次会给你拍更好的。

  蓝山没有说话,她揣着兜站在那里。

  我说,你不信吗?

  蓝山摇摇头:“你大概会很忙,我约不到你了。”

  “我开玩笑的。”

  为了证明的确如此,我向蓝山伸出小手指。

  这一瞬间我也没什么别的想法,只是在想可能真的如蓝山所说,这次的瓶颈期和以前没什么不同,探索一段时间就能捱过去了,而那时候我可以给蓝山拍更美的照片,让她继续去惊艳全世界。

  我这样执着,于是蓝山也伸出手和我拉钩了。

  然后我陷入了蓝山的大衣里,她拥抱着我,在我眉心落下一个轻吻。

  她说,舟舟,你要加油。

  这是我为蓝山拍摄这五天以来我和蓝山唯一一个过于暧昧的动作,在这之前甚至没有任何类似牵手之类的亲昵举动,以至于我因为这个亲吻感觉到惆怅了好几天,我想它意味着我和蓝山或许之后就只是普通朋友了。回到城市的第一个星期,我仍然在为陆星嘉的纪录片做着最后的后期,完成的那一天,已经是除夕夜了。

  我煮了一锅番茄炖牛腩,连狗都馋得掉口水。我和阿水并肩坐着看春晚,其实没什么好看的,只是挂着听个热闹。由于禁止燃放烟花爆竹,这个年过得跟放了个闷屁似的没个响。但我还是去阳台翻出了我之前买的烟花棒,把阿水哄过来和我一起玩。

  午夜时分我激情cos卖火柴的小女孩,划燃了第一根。

  我说,希望我爱的人都健康快乐。

  我用这一根续了第二根的火,说,希望爱我的人也健康快乐。

  按理说应该再点第三根的,但我第三根点燃之后却没什么好说的了。前两个愿望我想了想,其实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个人。蓝山在我脑子里流星似地滑过,但问题就在于我他妈连蓝山现在该放在哪都不知道,太惨了吧。

  我又看了看阿水,于是决定第三根给他们一起:

  “希望蓝山和阿水都健康快乐。”

  我话讲太迟。

  花火灭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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